我们村最有福气的女人自杀了城中村文学小组 关注文 | 陈榕 编辑 | 刘成硕 2012年的秋天,我刚吃过午饭,准备睡午觉,就听到外面有嘈杂声。
出来看个究竟,只见邻居家的门口有几个人交头接耳说着什么 ,一个个表情凝重。
我上前询问一个嫂子出了什么事,她说:“你还不知道吧,志新家的雅兰喝农药死了。
” “啊……因为什么事情呀?”我很是惊诧。
“听说是两口子拌了几句嘴,那也不能想不开呀,真狠心,怎么能舍得下两个孩子。
” “多好的一个人,可惜了!我看是福大折的。
” 他们七嘴八舌得议论着,然后就去志新家看看情况,看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。
志新是雅兰的丈夫,长的也是一表人才,对村里的大人小孩都很尊重。
志新离我家只有五六十米远的距离,隐约能听到一阵阵哭声。
雅兰是村里公认的好媳妇,她三十多岁,个头修长,皮肤白皙,眼眸清澈有神。
性格温婉柔和,从来没有和公婆红过脸,夫妻之间也很少闹别扭。
她家离我家没有多远,我经常找她聊天,借书看,交情甚好。
和她接触了那么久,我是了解她的,但是她选择自杀却是我不曾想到的。
我感到惴惴不安,或许我早该看出点端倪来,却没能及时阻止。
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了,让人难以置信,好端端的一个人就没有了。
我浑身发抖,不敢去看她最后一眼。
听他们描述,她被发现时脸色乌紫,口吐白沫,已经不行了。
由于挣扎时用劲大,把床头柜上的台灯都给蹬了下来。
她喝下去大半瓶剧毒药物,赴死之心显然决绝。
我不知道如此柔弱的女人,哪来这么大的勇气。
还记得我第一次走近雅兰,是向她婆婆借鞋样子,打算没事在家做几双鞋子。
很不巧,大嫂子不在家,走亲戚去了,她的儿媳妇雅兰,很热情的让我到她后面的楼房屋里坐一会。
她婆婆住两间偏房,窗明几净,墙根放着盆盆花卉,一派葳蕤。
进到客厅,里面摆设整齐,一尘不染。
我有些拘谨,不好意思落座。
“小姑,你随便坐,别见外。
”雅兰客气地招呼着。
“你真能干,把家里收拾的这么干净。
”我夸赞着,就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来。
雅兰笑笑说:“反正在家闲着也没事,今年孩子上学住校了,不用我接送,轻松不少。
” 雅兰给人的感觉清爽利落,一看就是个贤惠的媳妇。
她的家庭条件当时在我们村是比较富裕的。
志新和他的父亲在镇上从事着建材行业,有一个店铺,天天给人送黄沙水泥,生意忙时,志新情愿雇人也不舍得让媳妇做,只要她把家照顾好就行。
他们的媒人是我们村一户人家的表亲 ,据说雅兰家庭不好,她父亲常年生病,欠了不少债,嫁给志新,图的就是他家有钱。
雅兰的生活确是悠闲惬意,让很多人羡慕嫉妒。
我说:“你一个人在屋里不闷吗?也不见你出来串门子。
” 她说:“有电视看不闷,我平时还喜欢看书。
” 我来了兴趣:“什么书呀,我看看。
” 雅兰起身从卧室里捧出了好几本小说。
有琼瑶的《紫贝壳》《失火的天堂》和路遥的《平凡的世界》,外国名著《简·爱》《少年维特的烦恼》。
“天呢!这么多书啊。
” 我爱不释手地翻阅着。
.“你要喜欢看书,就拿去看吧”。
雅兰爽快地说。
我很好奇,试探地问:“你是初中生吗?我文化不高,只念过小学。
”雅兰淡然地说:“我是高中,当年成绩很好,家里非得让我辍学干农活,只供弟弟一个人上学。
没办法,当老大、就得吃亏呗。
” 这可是关系到前途的大事呀,她表情倒是很平静。
我们聊起了文学,分享了余华《活着》的读后感。
她说:“其实活着和生活是两个概念。
小说里的主人公既然活着,他就得吃饭,睡觉,干活,这只是机械地活着,和生活不同。
生活是用心的,它精致 ,有内涵,有质量。
” 我说:“主人公福贵能够愿意回忆过往,敢于直面悲惨的人生,说明他是清醒的,也是勇敢的。
记得作家周国平说过,人不论多么痛苦,只要没死还活着,就没有什么不能承受的。
” 雅兰反驳道:“那为什么有人崩溃了,成了失心疯,这不还是没扛得住么?” 我一时语塞,但觉得这样的交流很有趣。
接下来我们又聊到了莫言的《丰乳肥臀》和《红树林》。
她说:“人性的丑陋真是达到了极致,和尚、传教士竟然也淫乱。
权势利益之下,是膨胀的欲望,颠覆了伦理。
现实有没有这样恶心的事?” 我说:“现实可能比小说里更不堪。
只是我们的圈子小,遇到的都是淳朴善良的人。
一旦面对阴黯邪恶的一面,就会受不了。
” “是啊,我还是喜欢美好的事物,可能我是言情小说读得太多了,以前心目中理想的对象,是个有风度,有情调的人,他陪我看夕阳,在晚风里散步……”说到这,她呵呵笑了起来,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。
青春年少时,哪个女孩没有过憧憬。
图/视觉中国 我问她怎么嫁到了我们村的。
她说:“志新能干,人长的也不赖 ,对我娘家好,有什么活都是他去干,也舍得花钱。
妈疼志新都比疼我多 ,一个女婿半个儿嘛。
爸妈还是偏心的,弟弟都大学毕业了,还让我们帮衬。
好像闺女就是摇钱树一样。
我就一个兄弟,从小被惯着,吃不了什么苦。
志新哪点都好,就是有些邋遢,我最不能忍受的,我这个人有点洁癖。
一次他不肯洗澡,我和他分床睡,他楞怀疑我有了外心,真有意思。
” 看得出雅兰是个心直口快的人,可能平常她都没处发牢骚去。
高中文化的雅兰,骨子里有着清高的元素。
去年村里有意选她当妇女主任,她拒绝了,为这事婆婆好长时间都不理她。
她考虑那是一项得罪人的工作,还要和男干部打交道,一起开会吃喝,怕惹来闲言碎语。
可婆婆认为能当官就好,芝麻小的官也神气。
现实世界复杂,人心叵测。
雅兰说,她情愿沉湎于书海里,能使心灵产生共鸣,自己要是想写也能写出来。
我说,那就写呗。
她笑了起来,随即说:“那还不被人笑话死。
我就爱看个书,老婆子经常背后说,成天捧着书本,也不能当饭吃,假斯文。
我想过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,没人管多好。
”我说:“你就知足吧,有人为你操心还不乐意。
我是跟自己爸妈一起生活的,大事小事他们都担了去。
因为我身体不好,不能上学,三个妹妹都念了大学,一个本科,一个研究生。
不过,我要是想做什么,家里也都全力支持。
” “你的父母多开明,女孩怎么了,一样可以有出息。
” “是啊,虽然新社会了,一些旧观念还存在。
有的家庭重男轻女,说什么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。
” 我和雅兰敞开心扉,随性地聊着,很愉快。
在农村,年轻人多数都出外打工了。
有一部分重视教育的,就留在家了,以便辅导敦促孩子学习,这方面老人根本起不了作用。
几个留守妈妈时常就聚到一起搓麻将 ,打发空洞的时光。
时不时也会找雅兰凑个手。
和他们不同,雅兰的孩子小学五年级时就送到了县城一所私立学校就读 ,那里教学水平高,封闭式管理 ,每个班级都配有生活老师。
一年花费一个孩子两万多。
两个星期孩子才回来一次,通常跟奶奶亲,也不黏她。
雅兰出牌心不在焉 ,有时候把好牌给了下家,点炮让人赢了。
几个臭娘们,男人不在身边,简直无法无天,常常爆粗口,拿雅兰开刷,很是放肆。
雅兰脸皮薄,羞得通红。
脾气好,不好生气。
平时赶集上店,雅兰骑着摩托经常载人,还替人捎东西。
有人不满意她捎回来的东西,她只得自己留着,碍于情面不好说。
有人要是找她说,你的大铁驴呢,骑出来赶集去。
她的婆婆准会说,大铁驴肚子空,没吃东西呢。
言外之意是:你成天跟车去赶集,也不给加油,竟占便宜。
来人满不在乎,照样缠着雅兰。
志新的母亲,精明勤快,就是有些傲气,说话尖酸刻薄。
有一次,因为一点小事和别人骂架,她没占上风,见媳妇来了,连忙说:“雅兰呀,我被欺负了,你快去把她撕吧了,替老娘出口气。
” 知书达礼的雅兰哪里会干这些,反倒劝婆婆回家别在无礼取闹。
“真是中看不中吃的货,有什么用啊……” 婆婆大庭广众下让她难堪。
雅兰扭头回家了。
她很憋屈,跟志新说,要出去打工,她有一个同学卖安利保健品,生意相当火爆,都开了豪车住上高档小区。
朋友想请她去做一个区域代理。
志新不同意,说:“咱家不需要你出去赚钱,好好在家待着吧。
将来咱们也能开汽车,到城里住。
” 雅兰说:“我也想做一番事业,自己挣钱花着舒坦,你怎么就不理解呢!我不想被人看不起。
”志新说:“你多心呢,谁看不起你了?那都不管用,在我心里你就是个宝。
”志新是太稀罕她了,她不为之动容。
真的没法沟通,对牛弹琴,雅兰心里骂着 ,清楚他的那点小心思,还不是怕她出去变心了,防备着一手呢。
更为过分的是,志新居然把她的身份证藏了起来。
雅兰气愤地说对我说:“志新小心眼,只想把我拴住,怕我跟人跑了。
我孩子都给你生了怎么会再找别人。
” 我觉得他不该这样做,女人毕竟不是男人的附属品。
雅兰又悲哀地说:“我的婚姻是父母包办的,现在的生活也做不了主。
我连一场恋爱都没谈过,只能把自己当做书里的女主人公了。
” 我认为她矫情了,故意说:“你有什么不满足的,志新晚上就回来陪你。
别人夫妻一年才能见一面,最多半个月又得出门打工。
你瞧外面那些女人都急得嗷嗷叫。
” 我的话把她逗乐了。
过了一会,她又说:“这样倒清静,两个人若不能一心一意,天天睡一块也没意思。
” 我不知道怎么接茬了,可能她对生活的期许太高。
多数人不都是循规蹈矩过来的,夫妻又有多少能达到心灵的契合。
雅兰说,她有时候也想一辈子扎根农村,就和志新商量要养猪,当即遭到他的反对。
“就你能养猪?别想起一出是一出,拉倒吧,你忒爱干净的人,我可不想老婆身上有猪屎味。
”雅兰索性就放弃了所有的打算,一头埋在书里,两耳不闻窗外事。
她说:“不知怎么搞的,打两圈麻将就腻歪了。
一拿起书就舍不得放下,好像抽大烟一样有瘾。
” 听到这里我想笑,却一下钦佩她了。
像她这样的人在农村真的少见,尽量保持一个好形象,平衡着和外界的关系。
她真的好累。
我肯定做不到。
我对雅兰说:“我个性直,很任性,别人都说我不合群。
管他呢,只要自己认为对就行了。
曾经和我一起玩的小伙伴都知道我会写诗,我也喜欢画画。
有什么难为情不好意思的,每个人都该有梦想。
” “你比我幸福多了,有疼你的爸妈,几个妹妹也理解你,还能帮助你。
希望你以后能发表作品,画作也能卖上大价钱。
”这是她对我说的话,是真心的祝福。
可是,她却不肯等着分享我的成功,悄无声息的走了。
光鲜的表壳下,是脆弱的内核。
图/视觉中国 早几天我们还在一起过,没见她有什么反常迹象。
我们各自捧着本小说躺在沙发上看,很享受这种氛围。
反倒是我挺不开心,眼泪常不自觉得流下来。
陪伴我多年的大黑狗被人射毒针捕了去 ,他们成伙作案,开着面包车专门下乡偷狗偷鸡。
把偷来的狗肉送到饭馆牟取暴利。
我痛恨丧尽天良的小偷,我也痛恨那些有钱吃狗肉的人。
我不敢久待在家里,不敢触碰现实的角落。
梦里,我看到黑子向我奔来,对我亲昵……雅兰说她娘家的老母狗下了一窝小狗崽,胖乎乎的很可爱,哪天给我带一只过来……可是她怎么也毫无征兆地消失了呢?我心中一阵阵抽搐,翻江倒海般难受。
我极力搜寻着蛛丝马迹。
记得她说她不善于应酬,想过简单一点的生活。
儿子六岁时剪毛头,她说自家吃顿团圆饭就行了,他们不干,说要把以前随的礼收回来。
摆了几桌酒席,还从县里请来了歌舞团表演。
吵吵嚷嚷过后,她在家洗刷了两天,累得腰疼。
听说婆婆过了年准备过六十寿辰,所有的亲戚都要通知,又是劳民伤财的事。
雅兰老说活着没劲,生活没意思,自己像行尸走肉。
我说,人家还羡慕你呢,不用出去打工受罪,没有生活压力。
她说她希望和别人换换角色。
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,我当时还嘲笑她。
我的印象里她是个慢热型的人,对于喜好厌恶的事,都不会表现得太强烈。
但我不知道她这回怎么反弹这么大,似被什么钳制了一样,最后要用死来解决。
人们认为她的自杀毫无道理。
夫妻感情好,儿女双全,又不缺钱花。
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,太傻了。
大家都这么说她。
雅兰人缘好,出殡那天,好多人都为她流了眼泪。
雅兰自杀身亡,娘家人并没有刁难婆家,认为是闺女心气高,才死的。
还说 , 她死了是她命短,福薄,不要心疼,她就是来讨债的。
聪明的妇人,想必是认为有外孙牵扯,以后关系也不能断。
加上女婿很孝顺,又那么在乎雅兰,要怪就怪她不争气,不知道好歹。
葬礼上,志新哭得很伤心,说从来没有和她吵过架,那天只是口气重了点,和她争执了两句。
没想到她能去死。
两个孩子很可怜,永远没有了妈妈。
葬礼过后,志新的母亲逢人便说:“还有比我们家雅兰更享福的吗?衣来伸手饭来张口。
她当家所为,又不挨打受气,怎么还想不开。
好个没良心的,把俺家给坑惨了。
” 他们实在找不出原因来,就认为媳妇寻短见,可能是家里的风水出了问题。
他们请来一个阴阳师,手拿着罗盘在房前屋后转悠,嘴里念念有词,然后跟他们交代了一番。
不久,志新请人拆了前面低矮的门楼,重新盖了六米半宽的平房。
还有人传言,说什么雅兰被鬼附体了,她做什么都不由自主 。
这样的事说得很邪乎,吓得我晚上都不敢出去。
她娘家妈妈还把她的生辰八字拿去找算命先生看,结果说是命里就有这一劫,躲也躲不掉。
别人给她下的定义,我不知道哪一条接近真相。
我希望她能拖个梦给她的家人。
两年后,志新又娶了一个大姑娘,全家过得其乐融融。
雅兰留下的痕迹一点看不到了,大约从她女儿的脸上能看到一丝她的影子。
我不知道那天雅兰到底经历了什么,也许吵架只是导火索,她早已厌倦了这个糟糕的尘世。
也许雅兰只想做个纯粹通透的人,她不能看着自己的精神河流枯竭……每当我抬头仰望星空,就会想起她。
她就像一片云朵,让世人琢磨不透。
作者简介:陈榕,笔名陈希望,1971年生于安徽省宿州,曾经在《辽宁青年》《福建文学》发表作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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